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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情◎蔣勳

 其實,每一段愛情,我們都應該回過頭來問自己:我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如果你選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要震撼整個社會的道德跟法律,你應該要很清楚
結局。如果不知道,糊里糊塗的,在遭到責備時才滿懷怨悔,那我會覺得是這個人自己
沒有想清楚。

  愛情有絕對的內在本質,也有客觀的外在層面。內在的本質可以是一個最聖潔、最
崇高的東西,但它的外在則受限於許多形式:法律、道德,包括所愛的對象都是外在的
現象。所以當你個人選擇無怨無悔時,可能碰到的最大難題,就是對方退縮、改變了。

  西漢卓文君在第一任丈夫過世新寡期間,在一個非常哀傷的狀態下,遇到了才華洋
溢的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也非常喜歡卓文君,所以作了一首詩〈鳳求凰〉,「以琴心挑
之」,就是彈琴唱給她聽,卓文君就被感動了。

  在這裡就有一個難題:愛可不可以被替代?歷史上並沒有記載卓文君的前夫是什麼
樣的人,他是不是也愛著卓文君,或卓文君是不是也愛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在她守喪
期間,她卻愛上了司馬相如,甚至跟他私奔。那她不是背叛前夫了嗎?

  這裡面是有矛盾的,不只是說她震撼了舊的社會倫理價值,跟一個男人私奔,同時
也包括卓文君是不是相信有所謂永恆、不朽的愛情?如果她相信的話,那她自己本身就
很矛盾,因為在她遇上司馬相如之後,就背叛了與前夫的愛情。
  後來司馬相如也變心了,卓文君寫了很有名的一首詩〈白頭吟〉,說夫妻情分如溝
水東西流時,她除了悲傷還是悲傷,但既然司馬相如有二心,她也只好做個了斷。其中
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道盡古今中外男女對愛情的最大渴望。

  而這種被遺棄的心情,在班婕妤的〈秋扇賦〉中有更貼切的描寫。她把自己比喻成
秋天的扇子;夏天很熱時,扇子不離手,但是到了秋天,不用扇子了,就把它丟在一旁,
所以說「秋扇見捐」。我想我們社會裡,不管女性男性都有過這樣的憂傷。

  在這個時候,我個人覺得應該要重新考慮自己愛情的聖潔性與崇高性,愛情的本體
是在我,或是對象?如果是在我,那麼在我的生命裡面,愛情已經完成了,我所得到的
歡悅、圓滿的部分,都將隨著我的一生永遠不會褪色,至於結局是什麼,我不太在意。

  常常會有朋友或是學生來找我,訴說他們因為戀愛而哭泣、哀傷,覺得活不下去,
我就會問他們:「你覺得你跟這個人在一起,曾經快樂過嗎?」有時候他們生氣到極點
時,會說:「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我就會提醒他:「你是不是說謊了?你會不會沒有
注意到?因為你如果沒有快樂過,現在就不會這麼難過。」

  我想,在很多時刻,我們需要被提醒,也要常常提醒自己,就是我所愛的這個人,
他真的愛過我,對我善良,疼愛過我,難道要因為一些小失誤,或者他離開我了,我就
要開始憎恨他、報復他,讓他從百分之百的好,變成百分之百的壞?

  很多人會在愛情結束時產生憎恨,是因為他覺得愛情的誓言是永遠不會改變的,談
戀愛時說的海枯石爛,就應該是要到海枯石爛才能變心,真的是這樣嗎?

  我們回到古代的婚姻倫理,回到法律允許一個男人可以同時娶好幾個妻子的時候,
法律可以規定他要把愛平均分給不同的妻子嗎?還是他也會有特別寵愛,特別不寵愛的?
這就是說,愛的表達本來就是在一種習慣和形式當中。就像現在一夫一妻的制度被建立
起來了,我們也習慣用這個制度去思考愛情,可是我們要知道,人永遠不是制度。

  千萬不要覺得有一紙婚約就能保障愛情,只有愛情能保障愛情。

  婚姻是法律,它可以保障一夫一妻制,如果有一方沒有履行,另一方可以告他,可
以要求他賠償,法律可以判他有罪。可是你沒辦法以法律要脅另一方愛你。

  婚姻與愛情不同,法律對愛情是無效的。可是我們常常把它們混淆了。

  沙特和西蒙波娃這兩個法國哲學家是一生的伴侶,可是他們不要結婚,他們不要法
律的那張紙。他們對自己的愛情很有信心,所以不需要婚姻那張紙來保護。

愛情選擇常兩難


  談論愛情這個主題,我常要很小心,因為我自己對於愛情有不同的角度和形式,也
比較不會從世俗的層面去考量,但我想大部分的讀者,還是比較接受世俗的觀念,譬如
說到了某個年齡就要結婚,結婚是要昭告諸親友,得到法律的保障,婚後雙方都不可以
有外遇,這就是愛情最圓滿最順利的結局。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也不是要鼓勵任何一個人去學習沙特和西蒙波娃,事實上他們
是在做一種實驗,實驗人性有沒有可能不要靠法律的保障,靠人真正內在的吸引力去維
持關係。譬如說兩個人願意住在一起,不是因為法律,也不是道德的約束,而是因為愛。

  但他們的愛是很複雜的。因為這兩個人都是法國社會裡有名的哲學家,所以社交圈
很廣,他們各自有很多同性的、異性的朋友,當然也會碰到被其他人吸引的時候。譬如
說沙特去美國開會時,就曾經碰到同樣也是很有才華的人互相吸引,這時候他可能就忘
了在家的西蒙波娃。同樣的,當沙特不在家的時候,西蒙波娃也會因為召開文學會議,
遇到吸引她的男人。

  沙特和西蒙波娃有個共同的約定,任何事情絕不隱瞞,所以如果真的發生了外遇,
他們就會告訴對方。他們兩個不斷的在實驗,如果聽到對方外遇,會不會忌妒?會不會
很傷心?會不會憤怒?怎麼樣通過這些忌妒、憤怒、傷心,然後更確定彼此的選擇。

  愛情的選擇常常是兩難的,愛誰多愛誰少,那個比重很輕微,我的意思是,不可能
有全部愛或全部不愛這麼絕對的事。如果不是兩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如果我全部愛這
個人或全部不愛這個人,結局很簡單,大家都知道應該怎麼做,又何必要吵架?

  我們常常會看到一些緋聞案,一個男子身邊有三個女性,或是一個女性周旋在兩個
男人之間,我想,他們之間都不是全愛或全部不愛的問題,也不是因為愛了這個人,就
不愛那個人。愛情是很複雜的,裡面有很多微妙的東西,連當事人都不容易搞清楚,只
有從一個非常寬容的角度,你才能夠了解到在這樣的事件當中,每一個人是如何在努力
調整自己,使自己進步,增加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比重。

  沙特和西蒙波娃都已經過世了,他們一直到老死都住在一起,所以被歌頌成為二十
世紀偉大的愛情。可是我不知道,如果他們繼續活下去,會不會發生某些意外?會不會
遇到一個人,讓他們決定放棄對方?

  這種愛情的形式是讓自己每一天都在面臨挑戰,當然很艱難,所以我不鼓勵任何一
個人去學他們,但同時我也要提醒,千萬不要認為婚姻那一張紙就有用。

  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婚姻可不可能繼續保有愛的持續性?因為我看到一些朋友本
來很愛讀書、很上進、很在意自己形象,結了婚之後卻開始發胖……我不知道該用什麼
字去形容,我的意思是婚姻好像讓兩個人開始自我放棄了。

  我真的覺得,當你開始每天睡覺十二個小時,不上進、不讀書,然後發胖、不在意
自己的衣著時,你就是不愛對方了。因為你已經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吸引對方,不怕對方
覺得你是不好的。

  我相信我可以跟一個人在一起二十年,他都是新鮮的、迷人的,而且我也會自然而
然的覺得,在他面前我不可以太差,我不會讓自己發胖,讓自己講話言不及義。我想如
果因為跟一個人結婚而變得庸俗,或是對方變得庸俗,我真的會覺得厭煩。

  我的意思是,千萬不要讓婚姻變成戀愛的句點,它應該是可以延續的。

  很多人會說,好像古代的相親比較好,因為結婚那天就是戀愛的開始,彼此是互相
吸引的。而我們現在的戀愛形式,是戀愛談到快膩了,就說結婚吧,然後就真的走進墳
墓,把愛情葬送了,最後維繫兩人關係的常常是孩子。對於女性而言,至少孩子還有很
大的吸引力,她可以把對孩子的愛取代了對丈夫的愛。可是那個男子就很寂寞了。有時
候我會很同情這些男子,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被孩子替代了,而且女性對孩子的愛是很強
的,有一些女性甚至是完全在孩子的愛裡得到滿足,根本不在意丈夫會不會回來。



給對方海闊天空的自由


  愛情的問題真的很複雜,如果要下一個結論,我想,真正的愛是智慧。
  一張法律見證、雙方蓋了章的婚約是一種限制,兩個人一起發誓說海枯石爛也是一
種限制,但是這兩種限制都不是真正的限制,因為在現實中,有人背叛了婚約,有人背
叛了誓言。真正能限制愛情的方法,就是徹底拿掉限制,讓對方海闊天空,而你,相信
自己本身就具有強大的吸引力量,你的愛,你的才華,你的寬容,都是讓對方離不開的
原因,甚至你故意讓他出去,他都不想跑,這真的需要智慧。

  我今天不只是在講男性與女性的關係,父母對子女也是如此。我聽到很多爸爸媽媽
說:「為什麼我的孩子老是不回家?」我不敢告訴他,他的孩子常常打電話給我,要到
我家來。我想在這裡面是有問題的,他為什麼不回家?因為他回家只會受到限制,他是
不被了解、不能溝通的,他在家裡感到痛苦,所以逃掉了。如果不能改善這個部分,讓
家對孩子產生吸引力,那他永遠都不想回家。

  我常常覺得,愛應該給對方海闊天空的自由,然後讓他願意回來、喜歡回來。你要
把愛人當做鴿子,每天放他出去飛,等著他回來,絕對不是當做狗,在脖子上加項圈、
加繩子,時時刻刻拉在手上,怕他跑掉。而愛情的本體是自己,自己永遠不應該放棄自
己,你要相信自己是美的、是智慧的、是上進的、是有道德的、是有包容力的。如此一
來,別人會離開你嗎?

  不會的,趕都趕不走的。


愛的平衡


  在一些關於愛情的抽象論述中,我們絕對不會反對「專情」這件事情,我們最常歌
頌的也是專情,一種「專一」和「專心」,愛一個人至死不渝,當我們對一個人這麼說
的時候,當然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甚至是生生世世,像「七世夫妻」的故事,海枯石
爛,還要結來生緣的。

  可是,所謂的「專一」、「專心」要如何解釋?每個人在他不同的成長過程中,都
會有不同的領悟吧。就像你在春天時,到陽明山上走一走,繁花盛開,你凝視著其中一
朵,這一刻是不是專一、專心?而當下一刻,你的視線轉移到天上飄浮的白雲,這一刻
又是不是專一、專心?

  其實我們是在很多的分心的片段中專心的,每一個片段的剎那是專心,從一個片段
到另一個片段,還是專心,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界定「專心」、「分心」是很困難的。
如果舉的例子是花和白雲,很多人都可以接受,但如果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呢?

  很多事物在自然當中,我們可以把它講得很美,就像老莊思想所描述的自然。但如
果是人就不一樣了。我常跟朋友聊,花在開,開得那麼美,香氣四溢,她的目的只有一
個:招蜂引蝶。我們說,花努力的綻放出美麗的姿態,吸引昆蟲來採蜜,完成花粉的交
配,讓生命可以擴大和延長,我們會覺得美極了,但其實就是一種生殖的行為。如果是
一個女性或是男性,很努力的把自己弄得很美,去招蜂引蝶,我們卻會覺得這是一件不
好的事情,不美,而且不道德。至少當我們用「招蜂引蝶」這句成語來形容一個人的時
候,就是帶著貶意的。

  我喜歡把人的事情放到自然規則裡去看,你會有一種更大的寬容。

  我相信人在漫長的進化過程當中,雖然已經稱自己是萬物之靈了,但身上植物、動
物的部分仍然還在,如果能常常把人的問題,推到老莊的世界、自然的世界,今天我愛
的兩個人,如果是杜鵑花或雲的話,也許是一種轉換的智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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